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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风 第六百零九章 公堂斗智

老三样对顺天府的后门已经熟门熟路了,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最佳观赏位置,甚至都没人看一眼躺在床上哼哼的郭鋆。

郭鋆也很自觉地闭着眼睛继续哼哼,这样他就可以假装不知道嘉靖驾临,也免得起床行礼了,还显得病得很真诚。

此时外面已经摆起了公案,萧风却没有坐在主案上,而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主案后面坐的是海瑞。

这就是廉政院的特权。因为工作性质流动性太强,因此廉政院并没有自己的公堂,他们可以临时借用任何官府的衙门审案。

因为徐璠被审的理由是在松江府侵吞农户田产,这无论如何也轮不到顺天府管辖。所以今天的主审依旧是海瑞,萧风只是协助而已。

徐璠被带到堂上,他虽被夺了进士官身,但还有举人身份,自然不用下跪,只是脸色苍白的看着萧风,咬牙切齿。

昨天夜里,萧风诬陷他从心里就不想测字后,扬长而去,陆炳和老常把他按倒在地,小锤还没敲到腰子上,徐璠就吓昏过去了。

今天早上醒过来,徐璠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腰子,皮肤依旧白嫩,毫无伤痕,而且也感觉不到肾脏有什么疼痛感。

但他心里依然没底,毕竟老常的手艺是有口皆碑的,万一自己已经被黑了而不自知呢?

他有心试一试,但顺天府的大牢里有狱卒看守,他自我操作比较困难。加上也没有什么带插图的书籍辅助,他的尝试并不成功。

这也就让他更加心慌了,所以自己到底是还行不行呢?无论如何,今天打完官司后,都得赶紧试试。

如果真的是被黑了,那自己一定要坚强,擦干眼泪和父亲携手并肩,报仇雪恨,而且报仇名单上榜首要加上陆炳!

海瑞并不知道徐璠昨晚上遭遇了大明版的黑狱断肠歌,只是诧异于徐璠的精神状态何以一晚上变得如此之差。

“徐公子,你是病了吗?若是如此,依大明律,你可以要求押后再审,本官不会为难你。”

堂下的吃瓜群众们不乐意了。什么情况?我们好不容易买到了前排座位,忽然告诉我们头号球星不上场了?

你早不病晚不病,听说昨天进京时还活蹦乱跳的呢,过一晚上就病得不能上场了吗?

“卖票的,过来!什么情况啊?你不是说的至少保证会审半个时辰吗?你这不是欺骗我们观众的感情吗?”

“对呀,这不是有规矩的事儿吗?难道海大人管不了这个姓徐的?不能强制要求他上场吗?”

“退票,给老子退票!亏你还敢要老子五百文!”

“对不起客官,这场比赛伤害了你的感情,但票不能退,票价里并不包含徐璠一定会上场。”

“放屁,你卖票的时候明明说的徐璠会上场,还说徐璠也是能说会道,不会轻易被萧大人碾压,会是一场精彩对决呢!”

“那只是宣传,宣传懂吧,宣传就是说他肯定会露面,但会不会上场这个事儿,要根据徐璠的身体情况来临时决定。”

“少废话,给老子退票!你凭什么不退?”

“不可抗力!这叫不可抗力!懂吗?伤病属于不可抗力!”

“他在松江府大堂上活蹦乱跳的,听说把海大人都顶冒烟了!怎么到了京城就不可抗了?”

“徐璠的身体,只有徐璠清楚,他就说他病了,上不了场,你能有啥办法呢……”

堂下的一片哗然中,徐璠脸色苍白地拱拱手。

“不必了,速战速决吧,我还有要紧的事儿要去办呢!”

吃瓜群众和卖票的同时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徐璠还行,总比有些人有底线多了。

海瑞一拍惊堂木,后堂的嘉靖早有准备,并未惊慌,倒是床上的郭鋆的哼唧声被吓得断了一下,然后察觉不对,赶紧续上了。

“徐璠,你松江府百姓告你仗势欺人,侵吞田产,诉状证人俱在,你有何话说?”

证人只来了两个代表,就是织坊老板和张农民。毕竟山高路远,那么多证人都折腾来,太劳民伤财了。

不过这两人拿着所有人的联名诉状呢,上面密密麻麻的按着无数的手印,表示我们全权委托。

他们俩说的话,就代表我们全体人说的话!

徐璠看了海瑞一眼 “海大人,这些话咱们在松江府都已经说过了。他们以奴告主,不足为凭,当反坐流放之罪!”

海瑞当然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但他必须让萧风明白自己是怎么被击败的,才能指望萧风出手相助。

“可农户们说,他们的卖身投靠是为了少交地税,免服徭役!且手中有私约为证!”

徐璠冷笑道 “私约在公契之前,如何可以认定是公契之补充?且朝廷当以公契为准,岂可以私约废公契?”

海瑞硬着头皮将过程还原完整 “他们卖身投靠是假的,明眼人一看可知。”

徐璠也知道海瑞的心思,但海瑞有问,他不能不答。

“朝廷有法可依,有契约在此,岂能以一看可知为凭据断案?”

海瑞松了口气,当初自己整个被怼的过程已经演示完毕,他不说话了,看向萧风,意思是该你上了。

萧风淡然一笑 “人说君子可欺之以方,海大人被你三言两语就顶得无话可说,倒也堪称君子了。”

徐璠怒视着萧风,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腰子的部位,虽然感觉不到什么异样,但心里忐忑不已。

“萧大人是说我是小人喽?在下依法依理,反而成了小人,海大人不顾礼法,一心偏袒农户,却成了君子。

在萧大人眼中的小人和君子如此区分,由此可知萧大人为人,想来也和海大人一样吧。”

萧风摇摇头 “我和海瑞不一样,他讲理,但是只会讲死理,所以讲不过你。我讲的是活理。”

徐璠冷笑道 “那徐某就洗耳恭听大人的道理了。”

萧风淡淡地说 “徐璠,这些人卖田地于你,地价几何?”

徐璠轻蔑的一笑 “这个问题海大人也问过了,五两到十两不等,公契上都是有的。”

萧风点点头 “公契上既然有价格,那么想来你已经按价付了银钱了?”

徐璠更轻蔑了 “公契上写了银田两讫,自然是付了钱的。你不就是想问我徐家哪来的那么多银子吗?

这一招海大人也用过了。我徐家是松江世家大族,多年积蓄,祖上有德还挖出过金子的。

所以这与我父亲在朝为官毫无关系,大人不信,尽管去查我父亲好了。

再说了,大人就是不信我家祖上挖出过金子,你有证据能证明吗?我家却有祠堂家谱的记载!”

萧风笑了笑 “我自然是相信徐首辅清廉自守的。你如此有恃无恐,想来也是对徐首辅很有信心。

再说了,就算我怀疑徐首辅,难道还真能因为他儿子在家买点田地,就让朝廷查当朝首辅不成?”

徐璠冷笑道 “不错,萧大人若不想落个借题发挥,党争构陷的嫌疑,自然不会如此。

萧大人,该问的都问完了吗?那就请宣判吧,在下还有急事要去办呢!”

萧风关心的看着徐璠 “徐公子有什么急事儿啊?我和你父亲同朝为官,若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徐璠暗暗咬牙,我有什么急事儿你他妈不知道吗?我得赶紧找人试试我还行不行啊!

“萧大人不必客气,只请督促海大人依法行事,秉公断案就行了,其余的不必大人操心!”

海瑞傻了,萧风怎么问得和自己一样啊?那我飞跃千山万水的跑回来找你有啥用啊?

两个农户代表也傻了,想不到萧风问了几句,也是无计可施,还和徐璠套起了近乎,这下完蛋了呀!

以奴告主至少是打板子,搞不好还会流放。法不责众,朝廷大概率不会追究那些躲在家里的人了,那倒霉的就是自己这两个代表了呀!

吃瓜群众们也觉得太不过瘾了,这案子的前戏倒是搞得挺热闹的,看架势还以为是要大战三百回合呢,结果萧风没比画几下就软下来了,丢人!

“徐公子,先别急,我还有最后一件事儿得问问两个农户代表。既然你说银田两讫,那你们两个收到银子了吗?”

两个代表齐齐摇头 “没有,那公契本就是假的,我们是要缴租子给徐家的,徐家哪会真给我们银子呢?”

萧风笑着点点头 “那么你们这告状的许多农户中,可有人收到徐家给的地价银两吗?”

两个代表继续摇头 “绝不可能有的,小人敢用性命担保,都是给徐家交钱,徐家不会给他们钱的。”

萧风笑着看向徐璠 “徐璠,农户们说,徐家从未给过农户地价银子,是真是假呢?”

徐璠想了想 “自然是假的。徐家已经将地价银子当场给了他们。

公契上说的是银田两讫,他们若未收到银两,又岂会按指印画押?”

萧风点点头 “若是如此,倒也好查。徐家的账簿上,自然应该有银两的发放记录。

何年何月何日,给付银两若干给某人。这一百多万两支付给几千人,账簿肯定是厚厚的一大摞。

徐公子应该可以提供得出来吧?还是徐公子说这些账簿并不存在呢?”

徐璠一惊,这种假公契,基本上就是写上银田两讫,就足以应付官府了,谁还会去单独造假账簿流水呢?

关键是也没有哪个官府会吃饱了撑的,去核实这种账簿流水啊!

可现在官府要看,他总不能说萧风是吃饱了撑的,只能硬着头皮耍赖了。

“萧大人,还真就没有这些账簿。既然是银田两讫,自然是当时就把钱都付了,不记账也没什么。

我府上管事向来宽松,没有那么严谨。但萧大人总不能因为我府里不记账就认定我没付钱吧?”

萧风赞叹道 “果然是世家大族,豪富非常人可以想象啊。

当初我奉命随同锦衣卫去查抄严世藩的家产。严世藩国之巨蠹,家产不计其数。

可人家府里的账簿上,超过十两银子的,也是要记账看流水的。

想不到徐公子家中,一百多万两银子付出去,连账都不记。当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徐璠心里一沉,知道自己掉进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里。

而且最窝火的是,他并不是看不见这个坑,而是明明看见了,还不得不往里跳。

唉,两害相权取其轻吧……徐璠脑子里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

旷野中严世藩坟头的草被风吹得晃了三晃……

“萧大人不必阴阳怪气的,你就说,我府中不记这笔账,你能不能证明我没付钱给他们?”

萧风摇摇头 “自然不能。是否记账,那是你府中自己的自由,只是常理上说不过去而已。”

徐璠大声道 “断案依的是礼法,凭的是证据,而不是什么常理!海大人,请宣判吧!”

萧风叹息道 “如今坊间流传的话本《水浒传》中,倒是有徐公子的一位知己啊。”

徐璠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他也是看过《水浒传》的,却一时想不起哪个英雄和自己类似。

“《水浒传》中人物太多,萧大人说的是哪位好汉,徐某倒是想不起来了。”

萧风诧异道 “此人出场很早啊,前三章就有他了。他也是和人签了契约,说好了给人家三千贯。

等人家按下手印后,却不肯给钱了。吃干抹净后,不但把人家打了出去,还让人家倒赔三千贯。

后来被鲁提辖三拳给打死了,正是《水浒传》中霸气侧漏的镇关西啊!”

徐璠大怒,但想想萧风所言,居然还难以反驳。萧风这分明是讽刺他,虽然契约上写了给钱,其实却没给钱。

他只能哼了一声 “萧大人,你身居高位,徐某不和你做口舌之争。还请大人尽快宣判!”

萧风笑道 “徐公子别急,我还有个问题。就算地价银子你都付了,可他们卖身为奴,价值几何?”

徐璠一愣,随即意识到萧风是在挖坑,因为公契上只写了地价,卖身为奴本就是附加条款,并无价格。

“萧大人,他们投靠徐府为奴,身价银子已经包含在地价之中了,并未单独索要银两。”

萧风吃惊的说道 “怎么现在世道这么不好吗?往年荒年之时,倒是有卖身为奴,不要银钱,只图吃饭的。

可这两年松江府风调雨顺,朝廷轻徭薄赋,开放海禁,百姓难道过得如此凄苦吗?这两位代表,你们说说?”

两个农户代表涨红了脸 “萧大人,你说这话,真让我们无地自容啊。实话实说,我们这两年日子过得不错!

自从朝廷和蒙古人停战互市之后,对江南地区征的战时赋税也减免了。加上开了海禁,我们能出海打鱼,日子是不错的。

尤其是倭寇被胡总督的将军们给打得抱头鼠窜,现在松江府连一个倭寇都见不着了,堪称安居乐业呀。

虽然没有大钱,但是衣食温饱并不为难。我们确实是贪图小利,又被徐家游说,说只要四成地租,这才作假投靠为奴的。

我们对不起朝廷,可我们真的是穷怕了,请大人恕罪,请大人恕罪呀!”

萧风看向徐璠 “徐公子,此二人说话可当真吗?”

徐璠咬紧牙关 “自然是假的!什么徐家游说,绝无此事!他们就是卖了地还不够吃的,所以卖身为奴!

你现在这样问他们,他们自然顺着你的话说,自古刁奴难养,这等奴才就该先杖责,再流放!”

两个农户代表吓得浑身大汗,连连喊冤,海瑞也皱着眉头,期盼地看着萧风。

不错,萧风的每一句问话,都像刀子一样,把徐璠的话切开切碎,让所有人都看明白了事实真相。

可徐璠说得没错,不管你说得如何明白,看得如何清楚,律法就是律法,证据就是证据。

现在一条以奴告主,一条公契大于私约,这两条在礼法上徐璠都占尽了上风,若要宣判,徐璠必胜无疑!

萧风平静的看着徐璠 “你是说,松江府几千人,都卖身徐府为奴,此事是真的?”

徐璠咬牙道 “不错,徐府有几千个奴才,犯王法吗?”

萧风沉吟道 “卖身契和其他契约一样,都是要有公证人的。这些公契都是在你徐府上签的,而证人正是你徐府管家。

那些百姓在你徐府地盘上,面对你家的管家,自然心存畏惧,任你摆布,这证人如何能服众?”

徐璠冷笑道 “那萧大人就请拿出律法依据来,看看是哪条哪款说不许在主家签订契约,又是哪条哪款说不许管家当公证人呢?”

萧风不死心的看着契约 “这契约上只有指印,没有亲笔签名,为何没有亲笔签名呢?”

徐璠大笑道 “大明律哪条哪款要求了契约必须有亲笔签名的?卖身的有几个会写字的呢?”

萧风无奈的说 “若真是他们卖身为奴,既然契约都还在,他们就不该敢当堂否认吧,这不合常理呀!”

徐璠冷笑道 “哪个卖身为奴的不会后悔呢?可契约就是契约。口说是无凭的。

若是为奴者一张嘴喊冤就可以反悔,就可以推翻契约,那岂不是天下大乱了吗?

那还要契约有何用?萧大人,你倒是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