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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风 第六百五十五章 沉冤昭雪

万岁批准了重审夏言一案,造成了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大明的轰动。

夏家族人奔走相告,读书人们弹冠相庆,茶坊酒肆,青楼楚馆,凡有井水处,皆在说夏言。

在这种激动人心的大场面下,徐璠的出狱和恩荫,显得那么的悄无声息,不足挂齿。

而且老百姓都不知道这个消息,徐璠被婷婷接出了天牢,压根没在街上亮相儿,直接就钻进了开进天牢院子里的马车上。

就算张居正再怎么正派,给自己老师的儿子一个小小的开车进站的特权,也是不能苛责的。

徐璠一进徐府,第一件事儿就是泡澡。徐府里的泡澡池子也是天赐营造建设的,事实上京城所有高官豪商家中的浴池都是出自天赐营造之手。

徐璠从早上泡到黄昏,换了三池子的水,才终于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干净了。

然后婷婷来帮他擦身子,憋了太久的结果就是又换了一池子水,这次一直泡到了掌灯时分。

等徐璠终于水灵灵的来到下值的徐阶面前时,整个人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光彩,目光也很像个贤者了。

徐阶摆了一桌丰盛的家宴,屏退了所有人,单独跟儿子吃。徐璠给徐阶倒满酒杯,自己也满上一杯。

“父亲,这次能提前脱离牢狱,回到父亲身边侍奉,当真是不胜之喜。儿子不孝,让父亲忧心了。”

徐阶看着儿子变得清瘦的脸,也有些心疼,但他还是控制住了情绪,木着脸说道。

“你可知这次万岁提前恩赦你,还恩荫你为中书舍人,是何缘故吗?”

徐璠想了想 “父亲贵为首辅,万岁信任有加。此次南北双线大捷,大明再无边患,堪称国运之战大胜。

万岁大悦,论功行赏。自古打仗打的是钱粮,父亲居中调度,劳苦功高,万岁推恩及儿子。”

徐阶点点头 “这是明面儿上的理由。万岁若只是推恩,把你放出来就是了,何必急着恩荫呢?

你是萧风送进去的,万岁这次亲自恩赦,就不怕萧风不高兴吗?恩荫你,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徐璠其实心中早有答案,但他不知道父亲对此的看法,因此先虚晃一枪。见父亲把话说开了,他也就微微一笑。

“首辅之子得个恩荫,本来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这中书舍人本就是萧风过去当过的官职。

萧风飞黄腾达,就是从这个位置开始的。万岁偏偏恩荫了儿子这个官职,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万岁此次虽然同意了复查夏言一案,一是为了自己修道飞升,化解怨气,二是海瑞硬刚,群臣施压。

但万岁心中自有一份怒气,这份怒气既不愿说,又不可说。就像万岁对萧风的感觉一样,既喜爱,又恼恨。

所以万岁来这么一手儿,就是要让萧风明白。此事背后有你动的手脚,你也是为朕好,朕不怪你。

可朕也得让你明白,朕不是被你骗了,也不是朕惧怕百官施压。推恩与我,就是要让萧风明白这一点。”

徐阶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你就想到了这些吗?那这个官你还是不要做了,还能多活几年。”

徐璠一愣,不服气地看着父亲 “儿子愚钝,还请父亲明示。”

徐阶淡淡的说道 “之前萧风调动天下兵马,群臣就颇多反对,万岁为打赢大战,力排众议让萧风去了。

可双线刚一获胜,万岁就借着严效忠的申冤诗案,强行把萧风调回来了。万岁,还是担心萧风权利太大。

之前,我一直顶在前面,与萧风分庭抗礼,但最近,萧风的势力越来越强,万岁是担心我顶不住了。

而且万岁觉得自从你进了牢房之后,我与萧风的对抗减少了,这并非万岁希望看到的局面。

所以万岁才把你放出来,并且恩荫你为中书舍人。因为万岁知道你对萧风不满,必然会对抗萧风的。

其实,我确实预料到了这一点,这段时间才会故意示弱的。我越示弱,你出来的就越快。”

徐璠想了想,笑道 “万岁这么想也没错,我就是不服萧风。他太狂妄,太目中无人了,活脱脱一个新夏言!

天下有才之士多矣,怎么就他是大明的救星吗?父亲科举高中,由翰林而次辅而首辅,不比他资历强?

高拱、张居正等人,哪个不是饱学之士,能臣干吏?他年纪轻轻,秀才之身,凭测字幸进。

殿试时凭一言合圣意而成探花授高官,又凭搬倒严嵩父子高升次辅。大殿上称师兄而不行君臣之礼!

那些仗是靠他打赢的吗?那是将士们打赢的!严家父子是他搬倒的吗?那是万岁见严党无用而弃之罢了!

他的功劳,不过是万岁有意送给他的,扶持他以抗衡严党。如今严党没了,萧风就成了萧党。

万岁见父亲独木难支,起用我来协助父亲,对抗萧党,平衡朝政,这有什么不好的吗?”

徐阶叹了口气 “万岁想拿你当刀,来对抗萧风,你似乎并不觉得危险?”

徐璠昂然道 “天下百姓,文武群臣,哪个不是万岁的刀?万岁手里的刀多了,谁能被选中就是机遇。

有多少把刀一辈子出不了鞘,只能锈死在刀鞘中。能有机会被拔出来的,自然就该横扫千军,做一番事业。

何况,能被拿来用的刀,自然就会被擦拭,被研磨,渐渐被当成宝贝,当成依仗,严嵩当初不也是如此吗?”

徐阶冷笑道 “你既然看到了严嵩和严世藩后来的下场,还觉得这是好事吗?”

徐璠笑道 “父亲,人不能因噎废食。严嵩倒台,是因为严世藩胡作非为,天怨人怒。

若是严世藩肯做收敛,不一再犯下大错,以严嵩当时的势力,又岂是萧风能对抗的?

父亲才能,远胜严嵩,儿子不才,也不比严世藩差。只要我父子同心,掌权而不行罪,必可得严嵩之福,不蹈严嵩之祸。”

徐阶想了想 “你想的倒挺美的。殊不知我虽为首辅,实力却仅限于朝堂一隅。萧风虽为次辅,势力遍布天下。

以当前之势而论,萧风才是当初的严党,可萧风又不是严世藩那样的疯子,他只立功,不犯罪,你如何争锋?”

徐璠冷笑道 “萧风确实比严世藩聪明得多,可他也不是无懈可击的。他不犯罪,却犯错。

在万岁面前,有时候犯错,可比犯罪要更可怕。父亲宦海多年,自然比儿子更清楚。”

徐阶默然,他知道儿子指的就是这次平反夏言之案。实话实说,他也不知道萧风是搭错了哪根弦,非要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夏言全家都死光光了,就是平反了又能有什么用,可你这么一搞,不管准备了多少铺垫,给万岁多少台阶,万岁都不会高兴的。

哪怕是用上万试万灵的胡萝卜,说平反冤案是为了万岁的修道气运,也只能是让万岁从道理上明白,但从情感上仍然是会扣分的。

这个道理就比较复杂了,需要举个例子说明。比如你家孩子是个熊孩子,偷别人东西,别人抓到后揍了他一顿,然后归还给你。

并且苦口婆心地告诉你 小时候偷针,长大了偷金。小时候打人,长大了杀人。小时候偷进女厕所,长大了偷进直播间……

你肯定知道对方说的道理是对的,理智上也是感谢对方教育了你的孩子,防止你孩子走上犯罪的道路。

但你的情感上就是会讨厌对方,因为他打你孩子了,让你没面子了。这很不讲理,但也很现实。

嘉靖现在就是这种心情。我知道师弟是为我好,他带兵是为了给大明评判,他掌权是为了激浊扬清,他给夏言平反是为了化解怨气。

可我就是心里不舒服,他凭什么掌那么大的权,凭什么带那么多的兵,凭什么打我的脸,让我承认一时不察……

徐阶承认儿子说的有道理,然后微笑着喝了一杯酒,鼓励地看着儿子。

“万岁启用你,除了让你帮我对抗萧风,平衡朝局,还有别的目的吗?”

这次徐璠真的愣了一下,还能有什么目的呀,万岁也是人啊,他难道做一件事儿还能总一箭好几雕吗?

“这……儿子愚钝,确实想不到其他的目的了,请父亲明示。”

徐阶呵呵一笑 “我要说万岁看中了你天赋异禀,中书舍人只是个开始,会持续提拔你,你信不信?”

徐璠低下头,谦虚的说道 “父亲谬赞了,儿子虽略有小才,但儿子并未入仕过,万岁何以知之?

想来是与萧风的几次对抗,让万岁略知一二,加上万岁深知父亲之能,因此爱屋及乌,推想而知……”

徐璠还在说着谦虚的话,猛然间一只酒杯摔碎在了脚尖前,“砰”的一声,吓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徐阶揪住了儿子的衣领,居高临下的怒视着儿子,压低了声音怒吼道。

“蠢货!我问你,严党做了那么多的孽,包括夏言被杀,现在百姓和百官骂的是谁?”

徐璠被父亲极其罕见的粗鲁行为吓得手足无措,本能地回答 “严世藩!”

“万岁登基几十年了,他所有的错事罪过都由严嵩父子顶了罪,可那些事儿都是发生在严家父子活着的时候!

以后呢?万岁以后就成了大善人了吗?万岁以后就不会犯错了吗?万岁以后犯错谁来替他顶罪?

严家父子已经死了,难道还能说是严世藩从土里爬出来了,干的那些事吗?”

徐璠脑子嗡的一声,呆呆地看着父亲,就像吃了什么特别难消化的东西,涨得肚子疼一样。

“父亲是说,万岁提拔我,是因为……”

徐阶放开徐璠的衣领,冷冷的说道 “前面的两个原因,你分析的并没有错,但这第三个,你必须时刻铭记。

放眼朝堂上下,再没有比你更像严世藩的了。少年高才,心高气傲,父亲还是首辅,乐于与萧风作对。

万岁用你,一是给萧风点颜色以示警告,二是让你辅佐我平衡朝堂,三嘛,呵呵,就是培养一个新的严世藩。

万岁和萧风从骨子里就不是一类人,萧风权利越大,两个人的分歧就会越大,到最后,总有面临对峙的一天。

到那时,万岁有两个选择,第一是除掉萧风,那样他就会借助我们的力量,就像当初万岁除掉夏言一样。

第二是继续和萧风保持友好,那时候就需要有个牺牲品,来作为他们师兄弟和解的祭品。

到那时谁反对萧风最厉害,最让萧风厌恶的,万岁自然就会除掉谁,来维持和萧风的关系。”

这就是夫妻吵架,如果都不太舍得打对方,还想接着过,那就得打孩子了。

至于孩子是不是犯了错,那不用考虑,平时那么娇惯放纵,不犯错才是奇了怪了。

徐阶看着目瞪口呆的儿子,叹了口气,温言安慰道。

“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我估计万岁只是预留这一手儿罢了。也不是就算准了你会如何。

说到底,只要我不当严嵩,你也就变不成严世藩。万岁对你是公平的,他只是给你一个拿刀的机会而已。

至于拿着这把刀,是变成了将军,还是变成了贼匪,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好自为之吧。”

徐璠哆嗦着拿起自己的那杯酒,一饮而尽,深深的垂下了头,两只手握紧成拳。

夏言的案子审得很快,因为大部分的罪证那天在大殿上已经讨论过了,接下来的事儿就简单了。

当年三个帮严党作证,陷害曾铣和夏言的军官,都已经升官了,最大的当到了副将,最小的也当到了游击将军。

这三人像当年一样,还是被锦衣卫抓回来的,还是先关进了诏狱。然后陆炳告诉他们,朝廷要重审夏言之案。

三人大惊 “陆大人,当年严世藩告诉我等,这是替万岁办事儿啊,说你也是跟我们一伙的啊!”

陆炳淡淡地说 “这话你们尽管去说吧,你们诬陷我也就罢了,竟然还敢诬陷万岁,你们是想诛十族吗?”

三人顿时如坠冰窖,半天才问道 “大人,那我该怎么说呢?”

陆炳叹了口气 “你们可以说严世藩当时骗了你们,说只要你们诬陷曾铣给夏言送钱,就保你们不死,还能升官。

事实上他也的确做到了。不过在这过程中,不要提万岁,哪怕说严世藩假传圣意都是不行的。

你们当时因为杀良冒功被曾铣治罪,本来就是要死的人了,根本不用严世藩说是万岁的意思,你们也会那么做的。”

三人哭丧着脸道 “如此一来,我等的命就没了。帮着严世藩诬陷曾铣和夏言,这是多大的罪过呀!”

陆炳淡淡地说 “你们三个是死定了,不过也就是如此罢了,你们的家人肯定不会受到牵连的,这还不够吗?”

三人沉默片刻,忽然想到一件事儿 “仇鸾呢?当初他才是始作俑者啊!是他先诬陷曾铣,我们才跟着诬陷夏言的呀!

我们都必须得死,难道他就不用死吗?凭什么呀,这不公平!”

陆炳冷笑道 “公平?什么叫公平?万岁只说给夏言平反,又没说给曾铣平反。

当然,夏言平反了,曾铣最大的罪名,边将与首辅勾结,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仇鸾的奏折并非他本人所写,乃是严世藩代笔,如今仇鸾把有关夏言的事推得一干二净。

他只承认告曾铣克扣军饷,穷兵黩武,一心收服河套,不惜挑起边衅之罪。

这等事,别说现在不能说曾铣肯定没有,就是真没有,仇鸾也不过认个诬告反坐的罪名。

克扣军饷,穷兵黩武,挑起边衅,诬告这三样罪名,要不了曾铣的命,自然也就要不了仇鸾的命。

何况仇鸾如今是什么身份,你们三个是什么身份?仇鸾是太子太保,战功赫赫,将功赎罪也够了。

你们呢?你们有什么功劳可以抵诬告了曾铣和夏言之罪的?”

三人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陆大人,那若是我们一口咬定,曾铣就是和夏言勾结呢?

我们当年是这么说的,如今也是这么说!反正死无对证,他们凭什么说我们说的就是假的呢?”

陆炳笑道 “若放在平时,这确实是个办法。骨头硬一点,没准还真能熬过去,可惜这次不行。”

三人不解 “我们的骨头够硬,陆大人请明示,为何这次不行呢?”

陆炳苦笑道 “上次是万岁要杀夏言,结果是确定了的,所以证据根本就不重要。

这次万岁要为夏言平反,化解怨气,结果也是确定了的。没人比万岁更清楚夏言是无罪的了。

所以你们当年的证据根本经不住推敲,而且这次也不是你们能硬挺过去的。你们不开口,朝廷就会找更多人来查。

你们的部下,你们的家人,你们的同僚,就没有知道真相的吗?当年严党那般嚣张时,你们也未必就能守口如瓶吧。”

三人面面相觑,陆炳让他们三人在牢里商量了一夜,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保全家人,换个痛快。

数日后,夏言一案平反,昭告天下,圣旨大意如下。注意是大意,不是原文。

奉天承运,大家都听朕说 严世藩那个混蛋罪行累累,现在血债上又添了一笔。

当年为了帮他爹坐上首辅之位,他勾结多人,构陷夏言,以私通边将的罪名将夏言干掉了!

当年朕身患重病,经常昏迷不醒,严世藩和他爹趁机把持朝政,瞒着朕将夏言定了罪,杀掉了!

朕这几年修道有成,身体好了很多,没事儿的时候经常琢磨这件事儿,觉得事有可疑。

于是利用这次平冤案的机会,下旨重查此案,果然发现都是严世藩搞的鬼!所以给夏言平反!

夏言没有勾结边将,不过他为人比较高傲,对朕不讲礼貌,错误还是有的,不过瑕不掩瑜嘛!

他人都死了,这些小问题朕就原谅他了,不追究了!因为他冤死了,朕要补偿他一下。

由夏家族中选出一个男子,过继在夏言名下,朝廷恩荫一名进士出身,优先提拔。

夏言为人耿直,清高自持,不辞劳苦,能任繁剧,虽有小亏,不伤大节。

朕更念其往日功劳,不究其往日过错,着恢复其生前所有官职,追谥“文愍”。

曾铣为图战功,鲁莽激进,扩军充备,御下严苛,不顾情势,屡起边衅,其罪可察,并非无妄。

然其清廉自守,家无余财,镇守边关,屡立战功,武将求战,不为大错,志在立功,身遭重法。

此亦因严世藩构陷夏言所累,朕心悯之。抵其罪后,犹有余功,追赠兵部尚书,谥号“襄愍”。

「沉冤昭雪,投票催更以示庆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