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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风 第四百四十二章 隐入尘烟

汪直一愣,微笑道 “萧大人行事,如天马行空,常人难以揣测。本官确实不知,还请姑娘告知。”

女子轻声道 “我临走之前,萧大人给我测了一个字。”

汪直眼睛一亮,他早就听说过萧风的测字之神,却从未有幸领教过。

汪直对华夏文化十分推崇,否则也不会放弃在日本当土皇上的日子,非要心心念念地回归大明了。

此时听女子一说,顿时心痒难耐,只是催着她快说说当日测字的情形,自己也好领略一二。

萧风给她测字,是在她和安青月出发之前。因为按照计划,她和安青月演完戏后,就要逃出京城,藏在张天赐在城外的货仓里。

她写了一个“隱”字(隐的繁体字),这些年她无时无刻想着的,都是姐妹俩能变成无人问津的隐身人,隐藏在一个没人能发现的地方。

可偏偏她们姐妹太扎眼了,不管到哪里,都会被人一眼认出来。所以她们迟迟不敢逃走,也是因为这一点。

“我想问,我们姐妹该如何才能躲过危难,最终获得自由?”

萧风却没看字,只看着她,眼神十分复杂,口气却很轻柔。

“不要问你们姐妹,就先问你自己吧,天书测字,本就是人越少,算得越准。只算一个人的吧。”

她愣了一下,萧风测字的规矩她也听过一些,好像确实没有一个字问好几个人的事儿的。

只是在她心里,姐妹俩从来就像一个人一样,从来没有想过要算成两个人。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点点头 “明白了,就先问我自己的事吧,反正都一样的。”

萧风低下头,认真看纸上的字,趁机躲过她期盼的眼神。

他之前一日两测,大伤元气,今天虽然是第一次测,但仍然比平时要吃力很多。

其实按道理,他应该歇两天的,但他并没有告诉别人这件事。因为接下来的这一夜,每个人冒的危险,都要比他测个字的危险大得多!

“‘隱’字左侧之‘阝’,俗称‘耳刀’,但其实此字与耳毫无关系。

此字古义为‘山坡’,故此有‘陵、陡、险,阻’等字,均以此为偏旁。

‘隱’字右侧中部的‘彐’亦叫倒山,故此可知你所去之处有山。但高山遍地,却都不是你的去处。”

她惊讶地看着萧风,刚才还说自己所去之处有山,为何又说高山遍地,都不是自己的去处呢?

“‘隱’字右侧上部为‘浮’字之头,浮山者,海上之山也。海上之山,即为岛屿。

且右侧中部的‘彐’又叫倒山,山何以倒?乃水中倒影,亦可知此山为水中之山,必为海岛无疑。”

萧风说到这里笑了笑 “我已经知道,该把你送到哪里去隐藏了,他那里确实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她松了口气,感激的冲萧风笑了笑,转身正要离开,萧风又叫住了她。

“你所问之事,不但要躲过危难,还要最终获得自由。此事,也要落在他的身上。

等你到了海上,见到他之后,替我问几句话。”

她无比信任地看着萧风,连连点头,萧风的语气却变得有些冷淡,似乎有什么不满意的事。

“你告诉他,‘隱’字右侧中下部为‘慧’字底,上面却是‘孚’字头。

‘孚’字之意,是信用。所谓深孚众望,即是此意。

信者少用智,狡者多凭慧。你问他是要用信义和我交往,还是用狡慧和我较量,凭他一心而已。”

汪直大吃一惊,呆呆地看着女子,眼神变幻不定,一向镇定如山的表情也有些发虚。

“这……萧大人可曾有明示吗?本官与萧大人心腹相托,岂敢跟萧大人耍什么心眼呢?”

女子看着汪直,抿嘴一笑 “萧大人说,测的字本身就有一半含义,‘隱’有隐瞒之意,说明他有事瞒着我。

‘隱’字右侧中部的倒山‘彐’为‘寻’字之头,却以‘心’字为底,说明他隐瞒之事,正是我用心寻找之事。

彐’有‘归’之半形,当是有人有物隐藏在他那里,当归而未归。

‘隱’又有隐患之意,他以为自己藏着宝贝,其实藏的是祸患。

他究竟瞒着我什么,留着什么后手,我现在还不知道,但以后我总会知道的,到那时只怕我俩就再也难以推心置腹了。”

汪直身子一晃,险些摔倒,毛海峰赶紧上前搀扶,汪直一甩手推开他,掩饰地冲女子笑了笑。

“海浪大,这船……太晃了。姑娘放心,我与萧大人惺惺相惜,推心置腹,绝无二心!

客舱已经安排好,姑娘只管安心休息,其他一切事,本官自会安排妥当,绝不会误了萧大人的事的。”

女子告辞出了大船的主舱,到客舱休息去了。汪直缓缓坐在座椅上,抬头看向毛海峰和柳生残月。

过了许久,汪直终于下定了决心 “柳生残月,你坐快船先走一步,到了岛上,立刻带着谈新仁出发。

你亲自护送他进京,记住,一定不要把人直接送到萧府,让他去自首吧!自此以后,咱们和白莲教,一刀两断!”

鸽子飞得比船要快得多,所以在汪直下定决心之前,萧芹就已经拿着渐渐的纸条,兴奋地拍案而起。

“好!我软硬兼施这么多年,严世藩始终不肯松口。今天终于狗急跳墙了!好,好,好!

月儿,咱们立刻召集教内所有高手,日夜兼程,奔赴京城,这一次,是白莲教最好的机会!”

古月儿咬着嘴唇,眼中满是担心 “芹哥,京城中重兵把守,关卡重重,咱们能不能混进去都不好说。

更何况皇宫大内,墙高门厚,高手如云,咱们教中所有高手算上,也不过百十人左右,真的能攻破皇宫吗?”

萧芹微笑道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为了今天,我准备了多少年了。可恨严世藩瞻前顾后,到今天才肯行动。

月儿,直取皇宫虽然难,但总归是有很大机会的。我们真要在外面起义,打垮朝廷,相比起来要难上百倍。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严世藩马上就要被赶出京城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他只要在京城,他爹只要还在首辅之位上,我们的行动,就会有希望!若错失良机,那就遗恨终生了。”

古月儿犹豫一下,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芹哥,萧无极,是不是没有死?那个铁棒喇嘛我见过,他的功夫很高。

圣教之内,能稳赢他的,除了你之外,就只有他们兄弟俩。

萧无用已经死了,是谁杀的铁棒喇嘛?上次萧风围山,你带我逃走的那个山洞,究竟是干什么用的?”

萧芹脸色微变,权衡片刻后,终于长叹一口气,面色沉重。

“月儿,我是真想打死他的。可他毕竟跟随先父多年,最后时刻,我……我下不去手啊。

但自那之后,我就将他封禁在山洞之中,让他面壁赎罪,不许他出山洞一步。

后来实在是萧风剿灭了多处圣教的分坛,我手下实在无人可用,才把他派出去做些事的。”

古月儿看着萧芹满脸的痛苦不堪,心里终究还是软了,她抓住萧芹的手,安慰萧芹。

“芹哥,我知道你很难。可萧无极罪孽深重,江湖中人人不齿。过了这段时间后,你还是把他封禁起来吧。

圣教里你救下的那些女孩儿,她们都以为萧无极是死了的。若是让她们知道了,她们该多伤心啊。”

萧芹诚恳地点点头 “等这次行动完成后,我会亲自废了他的武功,让他在山洞里忏悔一辈子的。”

古月儿开心的靠在萧芹怀里,萧芹也温柔地搂住她,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里,萧芹的眼神变得黯淡许多。

脚步声响,柯子凡走进来,萧芹及时地将古月儿推开,转头看向柯子凡,微笑温润可亲。

“凡弟来了,有什么事吗?”

柯子凡看着古月儿还带着红晕的脸蛋,神情一阵恍惚,然后赶紧笑着开口。

“今天我母亲让人做了一桌江南菜,想着月儿姑娘离开江南有些日子了,想必思念故乡味道,所以让我来请月二姑娘去吃饭。”

萧芹微笑点头 “好啊,昨天古月儿还跟我说想吃江南菜了呢。月儿这就去吧,我还有些急事要办,凡弟替我向表姨告罪吧。”

柯子凡喜出望外,脸上却做出十分惋惜的模样 “表哥,那就可惜你没口福了啊。月儿姑娘,请吧。”

古月儿看了萧芹一眼,见萧芹的眼神温柔中带着不容辩驳,只得点点头,随柯子凡去了。

萧芹看着两人的背影,神情复杂,淡然一笑,转身飘然而去。

老道和小冬无罪释放了,理由是证据不足。这当然是扯淡,如果嘉靖真的认为小冬很可疑,有没有证据其实不重要。

但严世藩的一败涂地,从反面证明了小冬的清白——玉佩是伪造的,并且是他放进小冬箱子里的,意图陷害。

至于放玉佩的手段,胭脂豹说是通过苗疆蛊女的心蛊手段,而严世藩则自己承认是派胭脂虎去放的。

不管是哪一个版本,小冬无疑是被陷害的。至于那个所谓夏府仆从的证词,就更是不足为信,否则严世藩能派人杀人灭口吗?

所以,这是负负得正的基本原理,严世藩是陷害者,那么被陷害的小冬自然就是清白无辜的受害者。

嘉靖对此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因此在让陆炳释放两人后,还让陆炳想办法去缓和一下与入世观的关系。

“你们锦衣卫三番两次地跑到入世观去抓人,还欺骗人家,难怪那些道众们对你们不信任,要自己反省一下。”

陆炳欲哭无泪,心说什么三番两次,无非第一次是陆绎坑爹,第二次是万岁你坑我,最终却都要我来承担!

所以陆炳回到家后,板着脸叫来陆绎 “你三番两次跑到入世观去抓人,还欺骗人家,难怪人家对你不信任,你要好好反省一下!”

小冬虽然释放,但玉佩却不可能还给她,因为按照此案中的逻辑,这玉佩本来就不是她的,而是严世藩假造的,是罪证。

所以小冬回到入世观后闷闷不乐,陆绎上门来替锦衣卫道歉时正好赶上她情绪低落,二话不说就把他往外赶。

幸亏老道拦住了她,小声告诉她 “萧大人说了,这次咱们被抓后,陆绎明里暗里帮了不少忙,是自己人,不要如此刻薄。”

小冬瞪着陆绎 “可他把你弄去替王迎香解心蛊!分明就是重色轻友,见利忘义的家伙!”

老道叹口气 “小冬啊,成语这东西,如果你不太会用,还是少用一点。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心蛊折腾这一下,可能我还醒不过来呢。”

小冬还在鼓着嘴生气时,裕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见到老道,十分老成地拍拍老道的肩膀。

只是老道又瘦又高,裕王个头远远不及,拍肩膀的动作显得也有些像踮脚拍苍蝇。

“二观主,听人说你醒了,我过来看看你。看来不枉本王费尽心机地给你要来那些灵丹妙药,果然有效啊!”

老道打了个冷战 “王爷,我求你件事。”

裕王大方地点头 “你说你说。”

老道诚恳地说 “万一哪天我又昏迷过去了,求求你再也别喂我吃那些丹药了。

我昏迷中哪都没有感觉,偏偏嘴里有感觉,而且比平时还灵敏很多倍啊……”

在陆绎和裕王都离去之后,曾造办拄着拐来了。

他的两脚本来就有扭伤,还没好利索,这次和严世藩君前互殴,又严重了一些。

曾造办眼睛通红,显然是刚刚哭过。他看看左右无人,从怀里掏出玉佩,小冬惊喜的叫了一声,抓在手里。

“这玉是我向陆大人求来的,理由是这玉是我徒弟王珏的作品,我留着做个念想。

因为案子已经结了,这玉也没啥用了,陆大人就给了我这个人情。

孩子,这块玉你现在还留不得,是祸患啊。我把它放在我的工作室里,不管谁来查,这都名正言顺。你啥时候想看,就去看看。

等有一天这事儿都过去了,你的身份也能见光了,到时候再还给你。”

小冬经过这一劫,也心有余悸,知道曾造办说的办法是眼下最好的办法,就点点头。

“曾爷爷,这玉明明是我家的家传古玉,为何那些匠人都说是新近刻的字呢?

还有,玉上的‘珏’字是哪里来的呢?

我记得之前从没见过这个字。虽然这字很小,可我从小拿到大,不应该看不见的……”

曾造办再次确认一下,周围都没有人,才轻轻叹了口气。

“那晚老道以跟踪胭脂姐妹的名义出了诏狱,其实是到北镇抚司里偷出了这块玉。

萧大人让我坐在马车里,等在北镇抚司外面的胡同里,老道把玉交给我后,我在夏冬两个字上复刻了一下。

当然,那个小小的‘珏’字也是我刻上去的。整个过程用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为此我提前练习了一整天。”

小冬惊讶无比 “重新刻一下,别人看起来就是新刻的了,这主意一定是萧大人想的,果然是好。”

老道苦笑道 “你只知道主意好,却不知道这有多难。你以为那些匠人的眼睛都是吃素的?

新刻一天的痕迹,和新刻一个月的痕迹,能一样吗?

还有那个‘珏’字,如果不刻得和玉佩花纹浑然一体,又如何瞒得过陆炳去?

陆炳拿着这块玉也有几天时间了,若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字,他不会生疑吗?

也就是曾造办的手艺,以假乱真,刻的深浅、磨的油光恰到好处,才能骗过陆炳和那些匠人们。”

小冬咬着嘴唇,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们也不会冒这么多的险……”

老道疼爱的给小冬擦着眼泪 “好孩子,是院长不好,院长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差点被人害了……”

曾造办呆呆的看着这一老一少。

小冬哭够了,抬起头,才发现曾造办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夕阳西下,曾造办拄着双拐,一步步地登上西山。

寒冬的冷风吹过,吹得常青的松树都瑟瑟发抖。三棵松树中间,一个大大的土包分外显眼。

锦衣卫验尸后,按照陆炳的命令,买了口棺材,把如玉的尸体重新埋葬了,土包比原来大了一圈,但略显潦草,毕竟锦衣卫也不常干这个活。

曾造办放下双拐,靠在土包上,用双手拍打着这个冰冷的土包,把上面疏松的土拍得更紧实些。

快过年了,天太冷了。他和王珏都是南方人,刚到京城的时候,也是冬天,也这么冷。

因为来得晚,错过了卖煤的季节,炉子不敢烧得太旺,躺在被窝里也还是觉得冷。

王珏在被窝里哆嗦着 “师父啊,京城可真冷啊,这被子这么厚,我咋还觉得冷呢?”

曾造办从自己的被窝里坐起来,用手在王珏的被子上一下一下地拍,把松松的被子拍得紧实一点。

“听卖早点的老哥说,北方人说‘冬天睡巴掌’,被子拍一拍,拍紧了,就暖和了!”

王珏躺得直溜溜的,让曾造办从头拍到脚,然后惊奇地笑了。

“师父啊,真的耶,比刚才暖和多了!”

泪水滴落在土包的巴掌印上,把已经很紧实的土又砸出一个个的小坑来。

寒风吹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音,那声音里好像传来王珏低低的笑声。

“师父啊,你拍的巴掌,真暖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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