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慧听了，似是大大出乎意外，轻声叹道：“昆山乡，大竹海？那里，那里太远了吧？你可是名牌大学，不应该啊，怎么就会分到山里去了？市人事局是怎么弄的？”
刘天赐淡淡的笑了笑：“这没啥，就当是去锻炼身体！更何况，那里是我爸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我这不成了真正的革命接班人嘛...”
杨慧很勉强的点了点头：“行！千金难买自己乐意！你既然回来了，改天几个老同学，必须约起来啊...我现在要跟老爸车子回市区呢，咱们回头见哦...”
“嗯！回头见！不见不散啊！”
杨慧走了没几步，又扭头回望刘天赐，悠声说道：“天赐，我去年毕业后，分到吴兴区二中当语文老师了，我可比你早一年上岗，算是你的师姐了，呵呵...”
说完，杨慧轻盈的小跑到马路对面，上了那辆已经等候着的红旗轿车。
直到车子“突突突”的开出去老远，杨慧方才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眼前的刘天赐深沉了些，冷酷了些，不再是那个喜欢插科打诨、满嘴跑火车的高中男生了…
刘天赐绕过大院宣传栏，再往里走几步，就见到了最为熟悉的那扇门。
门口的窗户上，依然垂挂着淡蓝色的帘布。
这一抹蓝色，是他自懂事起，睁开眼睛就想看到的第一抹色彩
一看到帘布，他就知道，他的奶奶，正在房间里翘首企盼...
刘天赐刚准备敲门，哑然笑了一下，赶紧收手，从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找出其中一把古铜色的，插进门芯，轻轻一扭，将房门打开...
昏暗的房间里，他并没有看到那个意料之中摸摸索索的身影。
穿过饭厅，他转头望向了奶奶的睡房，奶奶似睡似醒的躺在床上...
刘天赐轻轻唤了声：“奶奶，天赐回了！奶奶...”
奶奶杨莲宝分明是听到孩子的呼唤，她很费力的睁开眼睛，右手臂撑向床沿，试图爬起身来...
但是，失败了！
接着，她又尝试了一次，还是失败了...
刘天赐看的清楚，赶紧走到床头，轻轻的把奶奶搂到自己肩膀上斜靠着，眼眶已微微湿润起来：“奶奶，您这是哪里不舒服吗？”
杨莲宝很勉强的抿着嘴，笑了笑，轻轻道：“天赐，奶奶这是老熟了，跟菜园子里的老南瓜一样，熟透了，要烂到地里头了，你用不着操心啊...”
刘天赐见奶奶还能开玩笑，稍稍宽了宽心：“奶奶，您可吓到我了呀！”
杨莲宝略带着愧意道：“我，我前面还准备给你炒碗猪油米线，谁知道一时撑不住，就在床上躺了会...”
刘天赐赶紧接过话头：“奶奶，我饱着呢，不饿。”
杨莲宝顾自说道：“孩啊，奶奶写信把你叫回来，是有件事要交代...你爸一走，我...就知道自己要垮了！只是，我还真不能就这样走了...这件事，本应该交代给你爸的...”
杨莲宝说着说着，就从枕头下掏出一个已经泛黄的粗布包，巍颤颤的打开，抖落一条皱皱巴巴的婴儿袄，半枚断裂的银元，一小撮用红绳扎起来的灰白短发...
那件老旧的粗布婴儿袄，虽然浆洗过了，但隐约还能看出淡淡的军绿色...
杨莲宝缓了缓神，幽幽道：“孩啊，这件袄子，是你爸爸出生时身上穿的...你爸爸，他，他不是奶奶和你爷爷的亲儿子...他是革命之后！”
杨莲宝这句话，无疑晴天霹雳，把刘天赐瞬间就打懵在那里，好半晌，才只吐出一个字：“啊？”
杨莲宝望了望眼前乖巧懂事的孙子，积蓄了几口元气，继续道：“那一年，应该是民国三十二年，僳将军的队伍到了咱万吉。当时，他和他爱人就借住在爷爷奶奶经营的棺材铺后院。他们俩没有一点点的官架子，和咱们处的就像一家人...巧的是，那年，奶奶刚生下你大伯，僳将军的爱人褚大姐，也刚刚生了第二个娃，取名叫戎涯...小戎涯没奶吃，三天两头哭闹，我不忍心，就将孩子抱过来一起奶着...后来，僳将军他们要大转移了，褚大姐跟我商量将戎涯寄养在我这里，我是一万个愿意的...临行前，褚大姐用锤子和钎子敲断了这块袁大头，我们各留一半，约定好当做来日相认的信物！小戎涯身上的那件小袄子，是褚大姐拆了破军装亲手给缝的...谁又想到，因为寄养了小戎涯，咱家会惹出了大祸...”
刘天赐大惊：“大祸？”
杨莲宝眼里越来越浑浊起来，她长长的一声哀叹：“哎！镇上那个千刀万剐的鲁癞子，不知道从哪儿打探到了内情，领着鬼子找到咱家里头，非要我...交出孩子...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和你爷爷狠了狠心，将我们的亲生儿，你的大伯...给，给，交了出去...”
说到这里，杨莲宝再也忍不住，放声抽泣起来...
刘天赐一个寒颤，他能感知，这个秘密，是藏在奶奶心头深处最大的伤、最深的痛...
杨莲宝稍稍歇了口气，又叹道：“那些小鬼子，用刺刀尖挑穿了你大伯的肚皮…又把你爷爷拉大街上示众，还当着那么多乡里乡亲的面好一通毒打！枪托子砸伤了他的腰子…鲁癞子和那帮畜牲，放了一把大火，把你爷爷家传三代的棺材铺连同刘家大院烧了个精光…”
“孩啊，我和你爷爷对不起你大伯啊，对不起啊…”
杨莲宝撕心裂肺的哀叹着，老泪再一次渗出眼角…
...过了许久，杨莲宝哆哆嗦嗦的托起那一缕灰白的头发丝，叮嘱道：“孩啊，这是你爸爸下葬前，我剪下来的！哪天，你要是能找到僳将军和褚大姐，一定要把这撮头发交给他们！让她留个念想吧…可怜你爸爸，他走的那么匆忙，还来不及知道自己的身世…”
说着，说着，杨莲宝气若游丝般，呼吸越来越弱，脑袋软塌塌的垂到了自己满是皱褶的脖颈上...